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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0219大年初一【午】  

今天下午就我跟阿嬤在家,其實有過好幾個這樣的日子,

但我很少好好地跟阿嬤聊天,多是「哩呷袂?」「哩袂呷啥?」這類的對話。

 

剛剛阿嬤沒在看電視,過來看我在忙什麼,我於是開口問起我一直很想知道的事:

「阿嬤,你卡早甘有讀冊?」

 

阿嬤有點重聽,我再將問題重複一次後,阿嬤搖搖頭:「謀啦,謀讀冊。」

我:「你卡早甘有學日語?」我知道阿公會說一些日語,也很愛唱日本歌。

阿嬤再度搖頭:「謀啦,我彼時剛要去公校,炸彈就開始丟啊,學校就謀去啊。」

我想起阿嬤是1938年出生的,那時已經接近二戰末,大空襲開始時約6、7歲的年紀。

我一時不知道要回什麼,阿嬤停了一下,回想那個時候的自己,繼續說:

「我彼時擱足細漢,細漢時就帶牛去呷草,炸彈來了後就逐天攏咧躲炸彈;

 阮家底柴港那,旁邊就是機場(水上機場),炸彈攏往那丟,丟有夠多!

 那空襲警報嗡嗡嗡若開始叫,耳朵攏欸痛,阮就去躲在溝啊底、坑洞內,

 一天攏愛躲好幾趟,大家攏足驚耶!」

 

「啊你家甘有郎安抓?」

「謀,阮阿嬤耶眠床被炸彈丟到,歸個燒起!啊彼咧時陣就是厝被丟到,歹去了後擱修理,擱歹擱修。」

 

「有一擺兩粒足大粒耶炸彈丟落來,歸莊攏被丟到,燒多遠餒~~~」

阿嬤用手比劃出一個大範圍,眼神看著遠方,好像要帶我看到那時那兩顆炸彈轟炸下的村子。

突然他又回頭看我,講起一件我想應該是他小時候覺得還算有趣的事:

「啊擱有一擺一粒炸彈丟到牛,結果牛腿飛到阮家眠床頂!」可憐的牛(合掌)。

 

「幾年了後戰爭就停啊⋯⋯」

「擱來國民黨就來啊,你對二二八甘擱有印象?」

 水上機場當時在二二八時也經歷過極慘烈的戰役,1947年3月1日,台北緝查私煙事件傳到嘉義,

 嘉義在日本時代是台灣發展三大重點城市之一,

 聚集有許多有志之士與知識份子,得知台北有民眾被官兵所殺後,

 隨即與駐守嘉義市的中國國民黨官兵爆發衝突,

 國民黨憲兵從山仔頂(現嘉義高中一帶)朝市民發砲射擊,引起市民群起激憤,

 國民黨軍隊與當時中國籍市長退守至水上機場,等待中國援軍。

 當時民眾包圍水上機場,嘉義的高中生們也到場響應,男學生衝,女學生後備,

 更有來自台中、雲林斗六、南投竹山、台南新營、鹽水等地的年輕人到場支援,

 鄒族也從阿里山上下來協助,和嘉義市民一起並肩作戰。

 

 但當時民眾是臨時聚集,沒有指揮,對日本人蓋的水上機場胡亂攻擊,

 (日本人蓋的建築物就是牢固兼美觀orz)白白浪費許多武器和資源;

 當時鄒族的湯守仁和高一生、潘木枝醫生、陳澄波等許多知識份子自告奮勇前往水上機場要求談和。

 待國民黨軍隊一到,原本與市民談好的條件全部被棄之不理,開始對市民採取大反擊,

 從機場到市區一帶進行無差別大屠殺,兩旁田溝均是年輕人的屍體,民宅財物也被掠奪。

 前往談和的知識份子就如大家後來所知,均被處以極刑之後,在嘉義火車站前進行槍決。

 接著就是嘉義從日治時代的多方學術爭鳴,變為人人噤聲自保,繁華也跟著沒落。

 

當時才9歲左右的阿嬤,不知道他對這件事記憶有多少,但住在水上機場旁應該是會有印象。

「對⋯⋯二二八⋯⋯,」阿嬤低語反覆呢喃著“二二八”這三個字,好一陣子後再繼續說:

「那時足多郎死耶,外省啊兵來到庄內,看到畜牲袂愛就全拿去,鴨啦、雞啦,全部被拿去;

 足多郎為著要躲外省兵,去躲在甘蔗田內,老鼠咬攏不敢丁動,驚被外省兵看到馬上殺死!

 阮家就搬過來大溪厝這邊,這隔一條溪,兵啊不好過來;

 本來底庄內耶大家攏跑去靠親戚住,查逋郎攏不敢返去,攏趁暗時返去。」

 

然後阿嬤像是話匣子被打開一樣,加碼提起小時候遇到的1941年嘉義中埔7.1級大地震

「細漢擱有一擺大地震,土角厝倒歸啊間,阮攏嗯驚返去厝內睏,攏搭布蓬,底布蓬下煮飯、睏。」

 

阿嬤講到這,用手拍拍胸脯,嘆了一口氣:「細漢金正系驚大漢耶。」

「今嘛柴港那也蓋起足多厝啊,嘎卡早攏謀港。」

 

我第一次聽阿嬤說這些,25年來沒有聽阿公阿嬤提過,

我(用我看來的資料)跟阿嬤說很少人會提起這個,都不敢提,怕提了會受到波及,

但阿嬤搖搖頭說:「阮細漢耶代誌啊謀瞎米袂凍講啊。」

我說有一些人,他們家如果有人被外省兵啊抓去,就沒回來了,他們家的人也不敢去收屍,其他親戚朋友也不敢相照問。

阿嬤點點頭說:「大家嘛會驚,但是阮家謀啦,就搬到大溪厝了後港款種田。」

 

我突然有種不甘心的感覺,問阿嬤:「這哪啊卡早攏謀聽你講?恁謀講,阮攏不知。」

阿嬤看著我,緩緩開口回問我:「啊系袂講啥?」

「卡早耶生活太艱苦啊,逐天都在驚慌中過日,講起來就驚,啊細袂講啥?」

 

我看著她望向窗外的眼神,我再次陷入沈默。

有時候不是不能說,而是不想說。

現在的生活不用怕炸彈會掉下來,不用擔心兵會來抓人和亂殺人,

他們也因此覺得不用特地跟後代說這些,自己辛苦過就好。

 

阿嬤就講到這,她從椅子上站起來,慢慢走向廚房,留下一句要我快吃飯。

不知道這些事情她是不是也很久沒有向人說過、甚至沒有想起?

不知道阿嬤是不是可以事過境遷地想起這些事了?

我不願去觸動她的傷心事,但如果不把這些事情記錄下來,我們就會忘記自己阿公阿嬤的故事,

只能看著別人的故事回想那個時代,漸漸沒有感動,沒有反思,

因為離自己遙遠了,沒發現身邊的長輩就是走過那年代的人。

 

我們會變成沒故事的人,沒有過去,無法好好走到未來。

 

我知道同學朋友的大小事,卻不知道自己家長輩走過什麼樣的路,說起來還真慚愧。

找個機會,再跟家中長輩聊聊天吧,

聽他們說那些或許我們從來不知道的故事,也讓他們有個機會可以好好關心我們。

 

 


 

阿嬤小時候家住柴港,旁邊就是日治時代開始的空軍重要基地水上機場,後來為避難搬到大溪厝,大約在她16歲時嫁到麻魚寮(左上角)。

螢幕快照 2015-06-09 下午4.35.30

 

延伸閱讀:

228嘉義水上機場英烈:http://wtfm.exblog.jp/12101533

 

 

「落雨彼日」一詩,是2003年於嘉義從事228事件口述歷史補訪後,在感佩於罹難者­的「未亡人」們的堅毅與靭性之餘,有感而發,而想藉詩讓亡靈回家探望並撫慰其妻,並傳­達思念之情,所寫下的。猶記那天,李君瑞老先生仍忍不住激動地說著那骸人的午後,說他­和另幾位所幸沒被屠殺的年輕人受到禁錮(他們都只是一般的農民啊!),在猶寒且雨的春­天,連日空著腹,被官兵命令在水上機場附近挖著深深的坑,然後扛著因雨水濡濕早已臟器­肉身分離的幾十具屍體,將他們丟入溝坑裡....

易叡把詩化作更溫暖的詩歌。願亡者與未亡者,都能得到慰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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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雨彼日-替228罹難者寄未亡人

詩:呂美親
曲、唱:吳易叡

  落雨彼日,天氣恟恟反冷。田頭圳水無巡,田尾稻花袂媠;

  菸才剝離,稻期接續,日子免閣­疏開。

  日頭to 猶未落山,那會看無田岸,找無依倚?我無張無持跋入路溝,佇落雨彼日。

  雨水沃澹路燈,­點焯[to̍h] ê菸骨猶未焯盡,怎樣這个黃昏,比一般時過了較緊。

  敢是眠夢?若是,按怎袂有清醒。我看著鋤頭變作槍尾刀、圳水溪水轉濁;

  菸葉稻花染著紅­、雞仔鳥仔亦袂赴走閃。

  彼日了後,月娘tō恬恬毋走,據在風透、無管雨刮,徛佇天邊,陪你聽候。

  已經袂記得菸味,suah親像有鼻著你煮暗頓ê芳氣,

  只是我ê雙腳伸攏袂直、兩蕊目睭­撐攏袂開。

  請免替我驚疑,佇溝底有真濟人作陣;你睏袂落眠ê時,我攏會轉去看你。

後記:
水上機場附近已經真少播田、種菸,總是逐遍經過,攏想著見證者李君瑞先生講起彼段:「­一台牛車,阮四个人作伙扛規十个,『怹』腹肚內腸仔teh走ê聲攏聽會著,阮將『怹』­扛去北回,直接囥落溝底疊齊齊,干單用土嵌起來,無閣挖堀仔,埋佇叼位亦袂記矣。」

詩作於2005.01.03完稿,
刊於2005.02.28《台灣日報》・台灣日日詩。
歌曲完成於2005年6月28日。

    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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