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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誰唱的?」哲浩問。

「一個叫交工樂隊的客家樂團,很不賴吧!」傑森說。

「唱什麼?」

「〈好男好女反水庫〉。」傑森用客語說著。

「啊?」

「這首歌的歌名,〈好男好女反水庫〉。」傑森放慢速度翻譯成國語。

人潮裡一陣歡呼鼓掌,他不自覺跟著做,所有人抬頭看著天空,一顆像是銷售建案的廣告氣球停置在半空,他仰頭,覺得天空多了一粒太陽,紅得把藍天景觀都破壞了。

 

 

「為什麼要放氣球?」哲浩問。

「提醒美濃人如果這裡蓋了水壩,高度就差不多那麼高。」

他覺得脖子痠,心裡想著這樣的高度到底有多高?腦海中跑出國高中的數學題型,關於氣球關於水壩關於密度關於壓力……吧啦吧啦的。他把想到的題目寫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中,強迫性地開始套用公式計算,卻怎麼也想不起關鍵的答案該怎麼寫。一切建構在科學驗證的社會之下,是不是諸事都可以數位化?為什麼愛情沒有計算公式?他看著傑森,想著自己愚蠢的問題。

 

 

哲浩問:「那為什麼要反水庫?」

他可以理解位什麼有人反核廢料放置蘭嶼,反核四興建,以及拒絕焚化爐、火葬場、垃圾掩埋場等在住家附近興建,但無法理解為什麼要反對和民生相關的水庫。

「回答這個問題之前,我先問你一個問題,那為什麼要蓋水庫?」

「……」他沒想過這個問題,只是理所當然提出問題,但接到對手投回來的球卻手足無措。哲浩覺得傑森和父親有點像,只不過父親總是激動地宣揚自己的理念想法,而傑森卻是溫水慢煮似的,不急著說服,而是等待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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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禧年,瀰漫著迎接新世紀的歡樂,也籠罩在世紀末世界末日預言的恐懼之下,所有事情都有光與暗,大魔王尚未依照預言道來將世界收服。哲浩想到父親,他那激進派的父親對國民黨政府不斷地攻訐。哲浩不懂,他覺得自己很中立,但父親最常批判他沒想法,更說這一輩的人不懂得歷史、不曉得自己的定位。他覺得自己無辜,父親活在過去的歷史,不代表他或同輩的人也是,他們活在自己這一代的歷史裡。父親不厭其煩地跟他解說家族史,好比祖父曾受到二二八的迫害,而自己也是美麗島事件的受害者,現今台灣社會都是靠他們的努力犧牲、衝撞體制而得來。哲浩好像有點懂但又不太懂,畢竟當他懂事的時候世界就是這副模樣了,他怎麼去體會沒有存在過的世界?他覺得父親是逆著時間跑的男人,想把歷史緊緊抓牢,不願隨著時間之流前進,所以那麼用力,卻沒看到兒子早就順著水流被沖得老遠。

 

 

「其實美濃這小鎮很有趣。」傑森說。

哲浩想也沒想,只是直覺性地點頭,心理推敲著傑森口中有趣的點是什麼。

「美濃人以農為主,大部分就是逆來順受,屬於無聲的一群,對於政府的政策基本上都是默默承受的,卻在這個議題上吵了很久。」

哲浩好奇地問:「多久?」

「從一九九二到現在,八年了,每次只要一缺水,政府就會嚷著要蓋水庫。」

「水庫可以蓄水,對於提供用水應該有幫助啊!」

「一開始我也是這麼想,我搞不懂大人為什麼那麼反水庫,但上了高中到現在大學,看了很多書籍,查了一些資料和參加多場反水庫座談會後,我漸漸了解,我們是被矇騙的一群。」

「怎麼說?」

「乍看之下缺水就蓋水庫,好像很合理,但你知道台灣水庫平均壽命有多長嗎?」

「水庫還有壽命?」

「無機的東西還是有損壞、不堪使用的時候。」

 

 

「所以你說說看水庫的壽命多長。」

「台灣因為濫墾、水土保持不易、淤沙等問題,水庫的平均壽命差不多是五十年。」

「感覺還OK啊!」

「那我們來想像一下,蓋一座水庫要花十五年,但使用期限只有五十年,五十年後我們就必須再蓋下一座,所以台灣很快就會蓋滿大小不一的水庫了。」

「這有什麼不對嗎?」

傑森笑著,沒有惡意,繼續說著:「那可以想像一下,如果有天所有能蓋水庫的地方都蓋滿了,但是我們還是處在缺水的狀況中呢?」

哲浩想著大小山頭有數以百計的水庫的畫面,每座水庫像無人顧守的碉堡或墳場一樣,只徒留外型卻乾涸得擠不出更多的水,彷彿許多盆子開口向天,等待著落雨時刻。

 

 

「水庫的問題很複雜,除了這層面之外,當然更希望這裡的特殊生態不要受到影響。況且我們可以做的事情還很多,有很多方法可以避免這種殺雞取卵的取水方式,更應該從保育森林和水資源再利用等方面下手。」傑森回答。

「你那麼專業?」哲浩笑著。

「多關心、多了解就會成為專業。」

「你沒想過你看的資料某部份也是矇騙?」

「當這世界被強行二分成贊成或者不,我們只能被迫選擇一個。」

「可以不選擇嗎?」

「真的失去了再來悔恨就來不及了。」

 

 

傑森這句話勾起哲浩的回憶,去年從北部學校返家,父親看著電視新聞幸災樂或說著:「你看國民黨內鬨了,宋楚瑜脫黨參選總統,老狐狸露出尾巴,現在國民黨一直挖宋楚瑜的舊瘡疤,我看民進黨執政的時代要來了。小浩,投票時要回來投阿扁一票喔。」

「我對這個沒有興趣啦!」

「自己國家的事務怎麼可以置身事外,這是每個人的權利。」

「我對政治不熟,誰當選都好,我放棄這個權利。」

「怎麼這麼說,身在福中不知福,這些民主是靠多少人的力量累積出來的。」

「民進黨的暴力抗爭也算是民主?」

「暴力抗爭只是一種手段,在爭取被更多人看見的機會,讓許多人知道事情的始末,暴力本身不是目的,而且這體制需要被突破。」

「爸,你也太美化了。」

「爸知道你不以為然,那是因為你沒有失去過,所以你不知道,等真的失去再悔恨就來不及了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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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禧年,台灣政權轉移,有的人認為希望已至,有的人認為戰爭將啟,外省與本省、芋頭與番薯、外來與本土……種種議題在這塊土地上碰撞得煙硝瀰漫,而遠方還有數百枚飛彈瞄準每個人的心頭。歷史曾對人民造成傷害,而當初處在弱勢的人挾帶著這些傷痕,成為勇士的印記。二二八,美麗島不斷地被重述,像籌碼不斷被累積上去,變成強大可靠的政治資產,這些在哲浩耳中成了政治語言。

 

 

一日在校內,不曉得是誰開啟話題討論二二八事件,同學七嘴八舌拼湊出一個答案,好比「二二八和美麗島有關係嗎?」「不是啦!是和菸有關係。」「好像是打死賣菸婦人引起的。」「就是陳儀打死了很多人。」「是本省人和外省人的戰爭吧!」

有人繼續問著:「那美麗島事件呢?」

同學有的側頭、有的嘻笑、有的皺眉,說著:「我知道和陳水扁還有呂秀蓮有關係。」「是文革嗎?」「是因為當時國民黨專政,有人辦黨外雜誌,結果都被抓進去的關係。」「對了對了,美麗島那時候是戒嚴時期,所以很多人被抓去關。」「所以和二二八到底有沒有關係啊?」「都是白色恐怖吧!」「白色恐怖是什麼?」「為什麼要叫白色恐怖呢?」

「我們討論這些做什麼?」一位男同學問著。

「不管大陸歷史還是台灣歷史,這些都過去了,跟我們又沒關係。現在都上大學了,考試又不考這個,管他那麼多幹什麼。」一個女同學不以為然說。

「……」哲浩思索著,他在同學身上看到自己,兩者互為一體,自己就是這麼看待父親,把父親的過去當成真的過去,但對父親而言那是生命的印記,沒人可以叫父親忘了那些。

 

 

「有關係喔!」傑森跳出來說。

「什麼關係?」女同學問著。

「如果我們自己不了解台灣過去的歷史,那怎麼告訴自己的孩子要珍惜現在安逸的生活。不了解過去,不就像根基不穩的植物,不管活得再高再壯,卻還是不踏實。每個人都是活在這塊土地上,那些歷史跟我們現在沒有相關,但如果了解前因後果,就會知道現在的政治脈絡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。」

「什麼意思?」另一個同學問。

傑森試著解釋:「好比幾年前民進黨還是屬於非法的政黨,是因為當時還在戒嚴,實施報禁黨禁,人民甚至沒有集會遊行的自由,因為民進黨常上街頭抗爭,還被人稱為是『街頭黨』。」

「好像沒解釋到你說的,這些歷史跟我們有什麼關係。」

 

 

「那再往前推一點,為什麼會有戒嚴?是因為當初國民政府在中國大陸遭共產黨擊敗,對共匪很感冒,當時先派陳儀來接收台灣,後來發生私菸查緝事件,加上派來接收台灣的官兵又素質不良,引發民怨而產生抗爭,對峙之下死傷眾多,就是二二八事件。陳儀見狀況不好就謊報台灣遍布匪諜,最後是當時的省主席陳誠直接宣布戒嚴,台灣就進入到一個沒有自由、高壓極權的時代。好幾年後有人提出質疑,認為戒嚴程序不合法,要求恢復人民的阻擋、遊行、言論等自由,廢除國安法、戒嚴等惡法。當時組了一個黨外雜誌叫《美麗島》,具有政黨色彩的雛形也是民進黨的前身,因為常舉辦一些活動,引起國民黨反感,禁止在高雄舉辦一場遊行,但後來他們還是走上街頭宣揚理念,最後策劃人被捕,要以叛亂罪問死,引發社會譁然還有美國介入,所以只遭判刑,這就是美麗島事件。」傑森一口氣說完後補充著:「簡單地說,就是錯誤的決策引起人民的反抗,最後前總統蔣經國宣布解嚴,所以我們現在可以遊行、可以組黨、可以有言論自由等。」

 

 

所有人等著傑森繼續說話,傑森和大家面面相覷,最後沒人開口,大家紛紛以有其他是為由脫身,剩下兩人,哲浩看著傑森說:「水庫專家也是歷史小博士。」

「別笑我了。歷史有趣的地方就是像骨牌,當你推倒其中一枚,其他的就會跟著倒。你爸也是其中一張骨牌,他倒下,最後也會影響到你。」

「影響什麼?」

「我可以理解你爸因為當時被關,所以對政府很不信任,加上恢復自由之後,你爸一直覺得很不甘心,想討回些什麼,才積極地參與那些事務,所以忽略了你。但是小浩你知道嗎?換個角度想,我覺得你爸也是為了你。」

「為了我?」

「你爸怕過去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,會發生在我們這一輩人身上,所以他們以自己去築成一道牆,去抵抗很多不合理的事情,就是希望我們可以活在一個自由的時代。」

哲浩想著他們家族就是一個骨牌,爺爺因為二二八事件而癡呆,父親又因為美麗島事件而入獄,或許其中真的有某種關聯性,讓他們順著歷史而倒下。有些問題有解,但有些問題永遠無解。

 

 

「你聽這首歌。」傑森遞過耳機。

耳機傳來熟悉的聲音,是跟著傑森去美濃時所聽過的,

「什麼歌?」

「〈我等就來唱山歌〉。」傑森一字一句用客家話說著。

「內容是什麼?」

「『我們就來唱山歌』,是鄉親去立法院抗議時用來砥礪人心,叫鄉親不要怕一起唱山歌,希望政府能還給大家一片美麗山河的歌。」

哲浩知道自己什麼都不用怕,只要有傑森陪伴。

「再說一次。」哲浩說。

「ngaiˇdeuˊciu loiˇcong sanˊgoˊ。」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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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錄於〈我等就來唱山歌〉(《下一個天亮》/徐嘉澤)

 

 

(註)美濃反水庫運動

1992年12月10日,美濃鄉親透過「第一次美濃水庫興建公聽會」確認傳聞已久的水庫興建計劃。面對家園即將被淹沒的威脅,返鄉知識青年結合農民、地方政治領袖、鄉土藝術家,提出論述、發動抗議、政治遊說與社區文化活動,數度擋下立法院美濃水庫預算,最後促使2000年當選總統的陳水扁,承諾任內絕不興建美濃水庫。惟2010年初,馬英九執政團隊重提興建美濃水庫,美濃再度面臨水庫威脅。 

 

 

回顧這場運動,1994年成立的「美濃愛鄉協進會」扮演著重要角色。於1991年返鄉進行社會調查的「第七小組工作站」成員鍾秀梅、鍾永豐、李允斐是當時的運動中堅。結合《美濃鎮誌》、美濃八色鳥協會及地方政治領袖,美濃愛鄉協進會不僅反對水庫興建破壞生態環境、毀滅客家文化,也對南部水資源問題、石化產業發展提出總批判。 

 

 

這場運動雖始於反水庫,卻也逐漸發展成一場堅實的社區運動。不同世代的返鄉青年先後投入,並陸續執行客家文物館營運案等社區文史工作及多項農村調查;組織美濃後生會、舉辦美濃兒童生態體驗營、美濃黃蝶祭等活動;也透過多元的文化形式完成社會實踐,例如畫家曾文忠,詩人鍾永豐及音樂工作者林生祥的作品,都在運動中扮演重要角色。反美濃水庫運動打破了自力救濟運動達成單一運動目標後,即遭解散的宿命。

 

 

從反水庫到關注水資源與環保、社區與文化資產、新移民與多元文化、成人教育與農村轉型,反水庫運動落幕後所成立的旗美社區大學與美濃愛鄉協分進合擊,持續推動著立足農村的草根社區運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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